江河但在犹玉殒

时衍敛了心神，看似淡然地问道:“先生想要什么？不妨直说。”

谢裕勾唇一笑，微微侧身，露出了身后的亭子，假模假样地伸手作了个礼:“将军请。”

时衍微微颔首，抬步上阶。

待落座，谢裕也不见着急，提了壶自顾煮茶。

此时夏去秋来，天气转寒。袅袅雾气升腾，模糊了煮茶人的面貌，氤氲中，鲜红的身影懒散地斜靠着，左手屈肘撑了头，右手捏着茶盏仔细把玩儿。

茶香渐渐弥漫，闻着清新，时衍也是爱茶之人，鼻翼无声耸动。

“这是玉莲香里专挑的芽尖儿，将军尝尝。”一只手推着白玉茶盏递到时衍眼前。

时衍举杯喝了，茶是好茶，此刻却不是品茶的好时候，他不再绕圈子:“谢先生若想要魏北的军防示意图，恕我无能为力。”

谢裕脸上笑意淡了淡，转瞬却又扬起更明媚的笑:“那将军不妨说说还能拿出什么有诚意的？论金银，我自认不缺，论权势，将军怕也给不了，论色相……”谢裕故意拖长了音，故作正经地打量着时衍，随即一笑:“将军的姿色确实不错。”

时衍脸色有些黑，冷笑一声:“倒不曾听闻谢先生还有这般癖好。”

谢裕不甚在意地摆摆手，不再接话，而是就着刚才的话说:“不过将军铁骨铮铮，想必是不愿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。”

说罢，把手中的空盏倒扣在桌面，做了手势，也不起身:“将军，慢走。”

时衍不再多说，眨眼间已身立于外墙之上，身影消失的瞬间，一颗核桃大的石头携着破竹之势袭来。

谢裕微微侧身，一伸手抓住了石头。他扔了石头，轻笑着走向内室。

一周后，梁魏大战一触即发。

梁军节节败退，魏军步步紧逼，直把人打到城门口去。

梁损失惨重，一时翻不了身，前线自大战以来少有的平静下来。

三天后的某个夜晚，魏军军营。

此时天色已黑，天幕四垂，墨般沉重。天际的更远方，不知名的凶兽露出爪牙，暗色血光自黑瞳中一闪而过。

注定，是个不眠夜……

东山脚下，高大山峰遮出了一片黑色的天地，隐匿，不易察觉。待回神定睛查看之时，便只见得无声晃动的叶。

谢裕一身夜行衣，脚尖轻点地面，停在了东山山顶。

夜间寒风凛凛，吹得黑色袍摆猎猎作响，随意簪起的墨发早乱掉了，额发的发尾映在琥珀色的眼中，显出些猎豹的精明来，像秋日河岸边的芦苇，融入黄昏日暮之中去了，静到极致。

但你若是靠近，金色湖水与金黄芦苇的交界处，便会倏然伸出魔爪，将你拉入淤泥中去，毫不留情。危险到极致。

谢裕拢了衣摆，打量着眼前的军营，暗暗思忖着。

他此行没有别的目的，他这一行不为别的，魏国从京城送来了一批新型战甲，不知怎的走露了风声，被外界传的神乎其神。说是“战甲里藏着许多小型机关，令人防不设防”。机关巧妙绝伦，称得上鬼斧神工。

谢少爷几千年来没别的爱好，捣鼓这些小机关恰好是其中之一。偏生谢少爷什么都好，唯独在这里栽了坑，费心钻研许久也只能做些供人玩乐的小玩意儿。

当今机甲师是个高贵又烂大街的职业。做的好了被召用朝廷，那皇帝也得给你三分薄面。其余人，就只能龟缩在市井，一辈子给小儿演杂耍。

民间禁止流传机械类书籍，多数机甲师都是家中世代相传，对于那些无亲无故的，能好好研究大师的作品乃是无上荣光 ，是得了大机缘的好事。

谢裕此行就是为此。

他蹲在一颗高树上，往下打量了一下，看最中间一个稍大一点的帐子深夜还亮着灯，心下一动，身形极快地掠进去，等帐内人察觉什么时，他早已在帐中藏好了身影。

屏风后的黑色天地中，他听到了小将军的心。

营帐被掀了开来，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:“这……小将军啊，你这可叫老头子我如何？”

紧接着时衍清冷的嗓音:“刘老头，对不住，不行我自己下手。”

刘老头声音都竖了起来:“说什么蠢话！快让我再仔细瞧瞧。”等了片刻，一声叹息响起:“需得把腐肉挖掉，可这伤紧贴着心脏过去，这……”

谢裕听着，周遭的黑暗并不能影响他的视线，他轻轻转了身，透过屏风，看到了少年将军。

时衍坐在榻上，赤着上身，裸露出来的左胸上赫然一个狰狞伤口。看着像剑伤，刺得极深，下手之人脱手前还变了角度，整个伤口大概成半圆形，几乎是擦着心脏过去的，几近贯穿，从伤口刺出的洞里往里看，能看到最后面一层皮肉已隐隐透光。剑上淬了毒，伤口一周的皮肉都发黑，黑血顺着肌肉纹理蜿蜒着绕了一身，有些身上挂不住的，一路滴到了白床单上，触目惊心。

刘老头拿着刀的手颤得厉害，却在靠近时衍时瞬间稳了下来。

他拿刀尖小心戳戳伤口边缘，手起刀落，一块拇指大小的腐肉掉落提早准备的盆中，黑血墨般散开，顷刻便染了半盆水。

时衍本来还一脸放松，此时也装不出来了，紧锁着眉，冷汗顺着额头洇进眼里，刺激的眼眶红了起来。放在床上的手猛的蜷了起来，紧抓着床单不放，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。

等伤口彻底处理好，时衍几乎虚脱了。等刘老头出去后就一头栽在了床上，想大喘气，又怕牵扯到胸口，最后只能小口小口的呼着气，身体都颤抖起来。

谢裕在暗中看着，心里有点难受，受伤的是时衍，他却好像自己受了遍劫似的，心跳如鼓，一时间，谢裕只能听到一方天地间自己的心跳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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